第六章:寂寞饮者
还没等梁修远想明白，李白就已经换好衣服回来了。
果然还是这种事还是要长时间思考的吧，不是一时间的事。
“看你气色好多了。”李白走过来，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。
“嗯。”虽然想很多没什么问题，但是开口说话对他现在的状态来说还是有些难。所以只能“嗯”一声。
“现在说话还是不方便么？”李白问他。
“有点，脸上还是很痛。”
“但是现在很着急想问你一些事，你能不能坚持一下。”
“可以。”
“第一个，你到底是哪里人？”
“还是之前那几个问题是吧。”
“对，倒不是我不信任你，只是因为我现在几乎还对你一无所知，所以一定要问问你。”
“没事啦，完全可以理解嘛。”梁修远笑了笑，心里其实在庆幸，已经拖延了足够的时间。
起码多到他想出一个没有漏洞的出身。
“我本名楼罗梵，汉名梁修远。”
“洱海(洱海地区，今云南省一带。)人么？”
“对。”
这么一来，奇怪的口音(对比唐代)、断发异服也就可以解释了。
“你既然是南诏人，为什么会来到剑南(唐代巴蜀地区属剑南道)？那天为什么又会在林中？”
“我是洱海浪穹诏人。”梁修远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。“我父亲是诏内贵族，领有千口食邑。他得罪了王上，我们家被抄，我是逃出来的。入了唐境，又没有通关文碟，只能到处躲藏了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李白笑了笑。
“那我，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哈。”她把耳边一小撮垂着的泛着黄的头发，拂到了洁白的耳后。
“问吧。”梁修远内心忽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直觉，就是这个问题，可能会很不一般。
毕竟，什么样的问题，才能让诗仙、剑仙、酒仙。把它放到最后呢。
“你当时”李白咬紧了下唇。
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要用身体，给我挡箭呢？你是怎么想的？”李白把这一段话说的吞吞吐吐，断断续续。而说完以后，脸上居然还泛起了像之前醉酒一样的瑰红色。
她先是低垂着褐色的眉琥珀色的眼，看着地面。而后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，直直的盯上了梁修远的脸。
“这个……”梁修远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。
是啊，他为什么要为李白挡箭呢？
其实，他自己的心里都没有数吧。
是害怕李白死了他就没法离开树林甚至被最后的山贼杀死么？
显然不是，他去挡箭死掉的话，想这些还有什么意义？
那是为了吸引李白的信任么？
他当时其实根本来不及想这么复杂的事吧。
是垂涎李白貌美？
他不是那种见色忘命的蠢货。
那到底是为什么呢？
难道说……
他内心忽然有了一个似乎是那么回事的答案。
“其实，只是因为，她是李白吧。”
“不为其他，只因为，她是李白。”
他想起了那天晚上，李白的样子。
她笑的狷狂。
黑色的长辫在风中飞舞，而手中的剑，闪着月光。
她的脚边躺满了该死之人，她用一柄剑捍卫自己心中的正义，而后又用是一首歌书写自己的豪情。
“十步杀一人，千里不留行。”
这么想来，别说是漂亮的女孩了。就算她是个男人，梁修远都会义无反顾的为“他”挡下那一箭吧。
他其实是被李白强大的人魅力征服了，就好像未来的杜甫一样。
“白也诗无敌，飘然思不群。”
类似这样的情感吧。
他觉得他可以试着表达一下自己的这种感情。
“我，我当时其实什么都没想吧。”梁修远说。“如果说非要说为什么，那么我只有一句话可说。”
“你且说。”
“只是因为，你是你吧。”
“哈哈，虽然，虽然这么说很奇怪，但是，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。因为是你，所以为你挡下那一箭也无所谓，就算是为此死掉也无所谓。只是因为被攻击的人，是你吧。”
“哈哈，我知道这么说很怪很怪。”
“但是，真的是这样的，只是单纯的因为，你，你……”
“你是李太白啊。我为李太白挡下了这一箭。因为是你，所以全部都值得。活着也好，死了也好。”
“全都值得了。”
不说谎，他确确实实，完完全全是这么想的。
他说完了。
屋内也沉默了。
过了许久许久。
忽然间，李白琥珀色的眼睛里，流出了两行泪水。
但是她瞪着眼睛，忘了去擦。
紧接着，她嚎啕大哭了起来。
眼中闪动的泪花，一下子迷糊了他的双眼，她双眼一眨，迷离的光芒似乎把她送回了遥远的曾经。
为什么，李白会有褐色的眉毛和琥珀色的眼睛呢？
因为她的血管里流着胡血。
为什么她一生都没有参加科举考试呢？
因为她出身商贾，不得考试。
祖籍安息都护府碎叶城(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)的她，商贾的出身的她。从历史的影子里走出来，李白，李太白，一直都是一个寂寞的人啊。
在这巴蜀之地，她是被孩童时被欺凌的“黄毛怪”，在这世家天下，她是读书时被孤立的商贾俗流。就是分享再多的玩具，也不会有小朋友愿意对她伸出手。就是再努力的读书作赋，也不会有一位同学赞赏与她。
在这个庞大的专制王朝治下，她是有着“蛮夷”和“商户”这双重下贱身份的。她是华夷之辨中的夷，是“士农工商”中的商。
在开元十二年，她还未出川的这个时间点，她其实还并没有看过这个广袤的世界。她之前活的并不快乐，否则就不会去通习避世的《老》、《庄》。也不会去饮“剑南烧春”这样的烈酒。她也并没有安全感，只有盛唐第二的剑艺傍身，她才有一点点闯荡世界的勇气。
当然，还少不了天下第一的诗文，来书写这天下第一的寂寞。
《论语》有言:“学而时习之，不亦说乎？有朋自远方来，不亦乐乎？人不知则不愠，不亦君子乎？”
真正的君子，都是一群期盼远方能有朋友来的人啊。因为他们的内心，都寂寞的像冬天。所以只能用汹涌的豪情，来缓解这刻骨的严寒。
李白着实寂寞，但她亦并非圣贤。
她是一个期盼着知音的饮酒人。
而在此时此刻，来了这么一个人，对她说。
“无论怎么样，只要是你，就好了。”
这还不够么？
足够了。
“欸，我之前作了首诗，你看看怎么样啊，当然啊，和你比起来肯定是差远了。总之你听一听哈。”梁修远想转移一下李白的注意力。
“好啊。”李白抹着眼泪，哽咽着回答他。
“听好了哈。”梁修远笑了。
他开始念诗了。
“不及夏花生绚烂，惟愿死如秋叶淡。
天边自无飞鸟影，而我已过万重山。”
“用词好烂，平仄格律也有问题。”李白忽然破涕为笑了。
“但是意境相当不错呢。”
“意境当然不错啊。”梁修远在心里暗暗的笑了。
“因为，这是属于泰戈尔的意境啊。”
“天空中没有鸟的痕迹，但我已飞过。”
倒也像一个，用豪情，填充寂寞的人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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